【李杜】诗是吾家事

同时涉及墨魂李杜和历史李杜,所以两方面都进行了TAG标注。

5500+可供食用。

墨魂李杜凝魂的时间作了微调。

借同人文表达我对李杜与诗歌的一些看法。

附墨魂设定:世人之爱能让传世作品中蕴藏的感情,自文墨中凝魂化形、现于人世,称为墨魂。

(有了“墨魂”的概念,大约就不影响阅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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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是吾家事

中华历史漫漫五千年,出过不少奇人逸事;而在这第3721年的节点上,有这么两个诗人,一个姓李,一个姓杜。他俩一个上上下下不消停,放浪形骸,是为天上谪仙,另一个倒是相对安分沉着,是地上的圣人。而这迥异的两人,竟是好友。不仅如此,他们各自的诗也在文坛上肩并肩,辉耀千年。

于是后人尊崇、称赞,而且称赞得一个比一个华丽,发出称赞的人一个比一个文斐才绝。

“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韩愈韩退之说,“那些个谤伤的人都是撼树蚍蜉,可笑不自量!”

“四千年的历史里,除了孔子见老子,没有比这两人的会面,更重大,更神圣,更可纪念的。”闻一多对他们高度评价,“我们再逼紧我们的想象,譬如说,青天里太阳和月亮碰了头,那么,尘世上不知要焚起多少香案,不知有多少人要望天遥拜,说是皇天的祥瑞。”

光炎相照。

日月同辉。

正如美玉与美玉的相撞,金石之音铿铿然,火花一瞬,划破黑夜,四溅成万千流光。

“可是他们自己知道吗?”

“哈?”

“……决然不知。寂寞身后名罢了。甚至我们都没在称赞真正的他们。我们说李白是天上月,杜甫是浊世莲;可是李白说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杜甫曾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后来他们都死了,思想和肉体一同故去化泥,连灰都没得留下。于是太白之苦难被埋葬,子美之盛年被忽视。哪里会有人从不老去,又怎么会有人从未年轻——”

“等等。你大可以冷静一点,回头慢慢讲可好?”

“——去你的冷静,我清醒得很!”

“那就把酒放下,回去洗洗睡觉!”

“……”

“我说,别喝了!”

“……对。我。我们。我们都跟他们直接同名了,可还是不能真正了解那些灵魂。我们是诗不是人。不是人!诗句是不客观的,凭什么要求我们担待一切?我们是瞬间是表象有时还是隐瞒——所以凭什么用我们来涵盖他们的全部?!高达夫你知道吗文学真是太脆弱了不能用不能吃还不能救人命……你干什么。”

墨魂高适终于瞅着时机,劈手夺过斋主手里的酒坛子。

“跟我回去。子美,”高适皱着眉头,“你喝醉了。”

月光下照,天地间一片清辉。山水画。竹叶花草是透亮的黑,月光流水是清丽的白。山水之间有人踪,就是他高达夫和杜甫,旁边还呆着一个半梦半醒的韩吏部。这本是中秋宴,墨魂斋基本上全员到齐,可是东坡居士是一杯倒,王维拒绝宴会后期的混乱早早退场,陆游更在意他的猫,王安石更在意他的书。然后黄庭坚苏子由把东坡架了回屋,高适万万没想到最后难缠的竟是杜甫:酒量好的人醉了才更可怕。高适不是不能直接动手把人扛回去,可杜甫说到底是个书生,又是斋主,磕碰到可就不好了。

于是只能劝。

“不回。我回去了又能怎样?”

“不能怎样。远游的人已经去了,譬如李白;睡着的人还在睡着,譬如柳永。可有些事总得先料理好,比方说你不能在野外睡觉。”

“……你刚才唤我子美?”

“是。怎么了有问题吗?”

“哈。”墨魂杜甫突然笑起来,拳头往石桌上一砸,高适听着那响直倒吸冷气:一定疼得很。

“好哇。我是杜甫。”

墨魂斋主自言自语:“可是,杜甫是谁?”

 


吾姓杜名甫字子美,湖北襄阳人氏。

思索半天,笔都已经枯干了。杜甫只得又蘸了蘸墨。他并不太清楚究竟要写些什么,于是随便开了这么个头。

不好。倒像在写史书,可他又不是史官。他想把纸团了另取一张重写,可又想起纸品价格,只好把句子随便划了去。书写间他偶一抬头,见窗外野地里开着一丛白山茶。此刻夜色已深,天上浓云滚滚,无星无月,一片漆黑。雨前湿气极重,又闷热,直叫人心烦意乱。

黢黑里夹杂着一些杂音。杜甫听得到,但他不想听。

——在这种不见辉光的地方,那丛山茶花简直像是在发亮。混沌里一片莹白的光。

杜甫恍然念起,当年跟太白同游时,也见过这样的花。不是一丛两丛,是一整座的花山。

当年是盛世。他想。

然后他又想起,今年是乾元二年。

安史之乱的第二年。

他人生的第四十七年。

……李白被流放夜郎的第二年。

他突然觉得自己写不下去了。掷了笔起身关窗时外头闷雷隆隆响起,如果今夜下雨,明儿外边就该多出一地落英,混在泥中,无人理会。

那些黢黑中的杂音混着雷鸣灌过来。妇人的哭声和着天上的重响,别有一种凄惨之意。大约又是哪家男人被抓去充军,苦难又落到了谁的头上罢。

可是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只能写诗。但是诗又有什么用呢?

——可怜我也就只会写诗了。

 


子美墓前没有白山茶,倒有一株石榴树。传说中百鸟定穴就是在这里的。石榴花开红似火,喜鹊飞来朝凤凰。墨魂李白施施然立在坟前,身边游人一拨拨,来而又去、去而又来。他倒不是有意来看人家墓冢,只是游山玩水到此地,顺路来看看罢了。电话响,他接起来,听了一会。

然后显得很开心。

“哇,你也有今天。”李白幸灾乐祸。对面是高适,跟他说昨夜中秋如何如何,杜甫又如何如何——鉴于高李二人一向看不大对眼,这回高达夫主动联络,实乃一大罕事。

“你大可以甭担心。”他说,“子美一直都这样,大约圣人想事情是跟旁人不同的。”

高适又说道了一通,最后勒令李白快点回去,不然杜甫这条魂怕是早晚得因抑郁而散。

李白只回了一句:“子美可没你想的那么沉闷。”

然后挂了电话。

他继续看着那方墓碑。真正的杜子美说是就埋在那底下。墨魂李白凝魂时杜甫已死了三十年有余,只留下一方墓碑,一树红花,和一个墨魂杜甫,孑然一人在世间徘徊。方才高达夫说杜子美昨儿讲了一句话——“我是杜甫,那杜甫是谁”——

是谁呢。我哪知道。可是李白已经死了,现在这名头直接罩到他头上。他是人们想要看到的李白,夜晚作为明月给别人指引道路的李白。想当年凝魂时他李太白一睁眼,只见草木葱茏猿鸟乱鸣,敢情是被老天爷扔到荒山野岭里来了。他长途跋涉钻出野林,一袭白衣直接成了草籽的温床,乱七八糟的,还好没人,不然他准得被笑。可当他拨开最后一丛野草时,只见得夕阳西下,一树红花,四下里一片寂静,天空中晚霞缠绕。繁花底下,黄昏朦胧的光辉里,立着个年轻书生,手里捏着一卷诗集。李白看着那人,像是忽然就醒悟了。

“子美。”他道。

不知道为什么能认出他来。但他看着那卷诗集,也大概猜到了自己凝魂的缘由。

书生一愣。“太白?”然后变成确定,“太白。”

墨魂杜甫微微笑起来。

那是李太白第一次看见这么纯粹的快乐,就像红彤彤一片赤诚之心,融在脉脉斜阳里,化在一地落英中。杜子美,李太白,正如青天里太阳和月亮碰了头,值得焚香以纪念。这说的是两位诗人,但是套到两个墨魂上,似乎也未尝不可。

那时候是晚唐,接下去是五代。李白猜得很对,乱世里的人需要念想,需要一个李白来当月亮,墨魂杜甫也需要,于是他来了。文学是脆弱的,可是李白这个“人”不是。

李白看着那方墓碑,想,也许自己确实该回一趟墨魂斋了。

 


其实李白沾得一身草籽也不是一次两次。对,这里说的是,人类李白。他游山玩水无处不去,钻草丛想来也并不是偶一为之的事。

寻鲁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苍耳中,见范置酒摘苍耳。

这大概是最出名的一次。

天宝四载,李杜同游。两人都很随心也很尽兴,乘着兴致走到哪里是哪里,中途去找范十,到了人家家里吃梨喝酒念诗,喝完了酒李白翻身上马就要走,被杜甫一把拽住马缰:这酒还没醒呢就要走,白兄是想再写首《落苍耳中》其二吗?

于是离开时已是次日晨起。两人奴马慢行,转过山路,只见得花枝繁然,撞入眼帘。好景致。世外桃源,洞天福地。李白评价,是隐居的好地方。

最好是退仕之后来。杜甫笑道。

春光正好,花枝堪折,何苦等到退仕?

太白啊,我有事情要做的。

李白这才想起来这后生初至而立之年,正是胸怀大志要经世济民的时候。何况杜家数代为官,诗书传家;杜甫本人才高气盛,年纪轻轻,远没有被现实磨尽高远理想。

我回去之后还得继续钻研,过几年考一次科举。杜甫慢悠悠说着自己的打算。都说奸相当道,可我倒不信泱泱大唐一个人才不容。到以后把读过的书堆在地上看看多高,若有一尺,站在中间看下去,那些个竹简纸卷便是我脚下群山。若……真当不得中,那,不为官便为文,他们不知民间有疾苦,我就写诗作文告诉他们。

要是他们不听呢?

写得多了,总有人听。文字的力量总归是强大的。

李白笑。他想起以前自己在长安的时候。这么说吧,诗书文学是挂在天上的月亮,于人来说,确实很中看。但是呢,天亮时太亮,没人看,天有云时太黑,也没人看。月亮有时是用来赏的,有时则是用来给夜游人标方向的。

说完李白催马前行,倏忽钻进花林里不见了。杜甫一愣,赶紧扬鞭,追上前去。

这便是天宝四载的李杜会面。后人总说这是唐诗历史性的、里程碑性的一刻,可是当时谁也不知道。包括杜甫,十几二十年后再想起这一旅途,惊觉世道大变物是人非,又记起李白对文学的一番评价,才反应过来这人到底掖了多少人生感想没对自己说。李太白到底大了他十一岁,当年李白经历过而他没经历过的,真是太多了。

可惜等杜甫想明白这事的时候,李白远在天边。在等到后来,李白死了,而杜甫还要拖着一家老小颠沛流离,在苍天底下苦苦支撑下去。

 


墨魂李白打算打道回府的那一天,杜甫因着前一天胡闹,一觉睡到太阳高悬,醒来时尚迷迷糊糊,洗脸时冷水泼到面上,这才一个激灵,回忆起自己发表了些什么言论。我当然不是诗人杜甫了,这不废话么。墨魂杜甫想着。这时候有人敲门。杜甫一瞧,是韩退之。

“昨夜里听前辈一番议论……今日想再来细细论文。”

“都是醉后胡言乱语罢了,有失礼仪,叫人见笑。”

韩愈难得睁眼,似乎打定主意珍惜清醒时光,眼珠子乌溜溜的一动不动盯着杜甫。杜甫反应过来这人是认真的,一边默叹一声饮酒不但误事还惹麻烦,一边把人迎进屋来。

“不是关于我们是不是诗人本人的那段……是关于文学是脆弱的,那一段。”

杜甫一怔。

“其实,这是我的错。”墨魂斋主这样说道,“谁都可以怀疑文字的力量,但是我们不行。我们就是诗文所化,假如连我们都开始疑虑,那还会有谁愿意走上这条路?

“但是。但是……我们谈到文字时,总是在结合经济、政治,结合实际上的一些东西。我们总是在看文学是不是符合时代的潮流,分析文学时又以它对时代的作用为切入点。我们说,这些文字适应了统治的需要,反映了某阶级的利益,又体现了战乱或繁荣、危机或盛世——不,我没有说这些是错的。它们很对,但是不全面。

“然而文学自己呢?文学,它本身的,作用呢?

“文学如果离了那些物质上的依托,是否就真正一文不值了?无关钱财,无关时代,它还剩下什么?所以在黑暗的时代没人看文学。所以在五代时有人嘲讽‘要此笔杆子何用’。可以理解,毕竟人们都只想活下来。但是为什么在盛世时也没有人看文学?人们太幸福了,人们没有苦难,五陵少年是不用去担心卖炭翁的死活的,因为他们不是卖炭翁。

 “难道文字只能站在一个上不上下不下的位置,难道人们过得好了就时失去企盼的理由,那样的话在一个美满的世界是否文字就会彻底消失而只余简单的文字糟粕,鉴于它们已经能满足人们对放松的需求——”

“不。”

韩愈道:“未来。”

 


未来是什么?

在这样的年岁,未来能是什么?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安史之乱。山河在而国都破,春已至而杂草丛生。鸟兽虫鱼皆无情,唯余人类深深悲痛,言不尽国灭家亡,说不出日久苦多。衣冠南渡,杜甫领着一家子跌跌撞撞辗转至四川,立了个草堂,将就着住。其间他诗文写了一首又一首,然而寂寂无闻。长久之后他终于意识到:在战火纷飞的年代,果然是没有人看诗的。

但是不能不写,也不得不写。满目悲生事,因人作远游。他不写,不代表那些枯骨不存在,一口气窝在心里发不出去,是要伤身的。况且他也要旁的人都记着,何为战乱,何为苦难。他不知道事情怎么就会变成这样,但是他记着。

不能不写。

有时候他想起李白,那人早就不见了——失了联络,在这个年代就约等于是永别。他怀念那些浪漫的词句,浪漫而暗藏人生之感,非李白写不出来。然后他又想,在这个年头,连李太白也不写诗了。

也是,诗能有什么用呢?救不得百姓,平不了叛乱。

他自己的儿子都饿死了。

那天家里边谈不上哭作一团。别的孩子在沉默,妻子默默流泪。其实是因为饿到没气力哭了,饥荒年里,恨不得天天只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好节约能量。当晚他伏在案上提笔,百苦蕴于心,反而道不出。妻子见了,一气之下把他砚台拂到地上,泪眼婆娑:“你就不能少写些句子吗?”

杜甫不说话。墨水淌出来,在黄泥地上渗下去,蜿蜒出条条黑蛇。

“诗能有什么用,告诉我,诗能有什么用?我们的孩子饿死了,我们蜗居在此,我们没钱买米,倒不如把买纸买墨的钱都省下来,说不定还能救他一命!”

其实他俩都清楚,战火起,人口锐减,荒田连片,甭说把买纸买墨的钱攒起来,就是把整个茅草屋卖了,市场上都未必有米可买。

杜甫弯腰,捡了砚台,搁回桌上。

“就算诗没有用。”他咬牙,“我剩下这点墨水钱,难道、难道就能救得了天下苍生吗?”

妻子终于哭出来。没有用。大家都知道的。

那天晚上天气很晴,正像今夜,明月高悬,月光大片大片铺下来。时隔数年杜甫记起这些事仍然觉得心痛。

青天啊,青天无情。

忘我苍生。

他翻遍古书,看到战国,看到魏晋,看到永嘉之乱,看到从前与现在相似的情景。诗书无用,湮没于乱世之中,然而也存下来,成为历史的例证,被百年之后的杜甫阅读。

诗确实是没有用的,但是李白说得对,它们是月亮,天亮时没人看,太黑时也没人看;但是总在天上,是永恒不变的标识。李白是真文人,凭着天赋的敏感,早就看穿这些。

所以他不能不写。不愿不写。

要让以后的人都记得有这样一件事——不是说历史,那个有史官来记;而是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那么一个人,一批人,与我们受着相似的苦难,心怀相同的迷茫,在我们之前走着一条生命之路。在历史长河里,曾有人和我们一样。

至少不再孤独,至少明白,自己不是孤军奋战。

这就是文学,给未来的人们的礼物。

杜甫仰头望天,月色明明,正当中天。



于是,千年之后,韩愈说:“未来。”


 

当天夜里墨魂斋门铃大作,杜甫披衣起床去应门。一开门扉,只见白衣佩剑的谪仙负手而立,背后明月当空,银光如练。

墨魂李白笑道:“李白是谁?我不是李白,我也是李白。我是万千失意之人在夜晚的肖想,是千年来黑暗中旅者敬奉的指路明灯。我是诗仙,我是月亮。我是理想,我是未来。我是李白。”

THE.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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